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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达娃《聆听西藏》原文阅读

日期:2015-5-20 10:17 阅读:

    冬天的上午,西藏高原万里无云,蔚蓝色的天空阳光炽烈。一群群的人在屋外坐着晒太阳,无论你形容他们呆若木鸡也罢,昏昏沉沉也罢,憨头憨脑也罢,他们并不理会外人的评价。重要的是,你别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阳光。

    沐浴在阳光下,人们的脾气个个都很好,心平气和的交谈,闲聊,默默地朗诵着六字真言,整个上午处在一种和平宁静的状态中。这个时候似乎不太可能发生暴力凶杀交通事故婚变什么的要紧事,那一切都是黄昏和深夜留下的故事。现在只是晒太阳,个个脸上都那么的安详,平和,闲暇和宁静,仿佛昨夜的痛苦和罪恶变成了一缕神话,遥远的像悠久的历史,而面对一轮初升的太阳,整个民族在同一时刻集体进入了冥想。

    西藏人,这个离太阳最近所以被阳光宠坏了的民族,在创造出众多的诸神中,却没有创造出一个辉煌的太阳神,这使他们的后代迷惑不解。

    坐在太阳下静止的冥想,没有动感,没有故事情节,然而却包含着灵魂巨大的力量和在冥想中达到的境界。也许他们并没有去思索命运,但命运却思索他们的存在。梅特林克在《卑微者的财富》一文中阐述了在宁静状态下呈现出的悲剧性远比激情中的冒险和戏剧冲突要深刻的多。然而西藏人对于悲剧的意义远不是从日常生活而是从神秘莫测的大自然中感悟出来的。在严酷无情的大自然以恶魔的形式摧残着弱小的人类的同时,大自然宝贵的彩色投在海拔很高空气透明的高原上又奇妙地烘托出一种美和欢乐之善;这种大自然的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强烈对比,是形成西藏佛教的重要因素之一。西藏人在冥想中听见了宇宙的呼吸声,他们早已接受人类并不伟大这一事实,人类的实现并不是最终目的,不过是在通往涅磐的道路上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算高级的生灵。

    我相信这个非人类的伟大思想是我们的祖先在晒太阳时面对神秘的宇宙聆听到的神的启示。

    也许是神秘主义倾向作孽,晒太阳这种静止的状态使西藏作家对这一题材颇感兴趣。青年女作家央珍和白玛娜珍写了《晒太阳》和《阳光下的对话》,我也曾写过一个短篇叫《阳光下》(瞧瞧,连题目都那么不约而同),但这些小说更多的都是些情趣的东西,还没能够从中发掘出更深层的意义。不过这一领域显然已被作家们注意到,相信有一天他们能真正走进去并发现一个奇妙的天地。


                 在路上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色的题目,却有一部以此为题目的小说成了经典名著,那是美国作家克晋亚克写的一本60年代嬉皮士们的故事。一切故事都在路上发生。

由于历史的变迁,西藏人从一个在马背上勇猛好战的游牧民族变成了整天坐着念经坐着干手工活坐着冥想并且一有机会就坐下来的好静的民族。这一动一静的气质在今天的西藏人身上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一个草原牧人经过数月艰辛拔跋涉来到拉萨后,却能一连几个星期寄宿在亲戚家一动不动。我的祖先是西藏东部人,被人称为康巴人,他们剽悍好斗,憎爱分明,只有幽默,没有含蓄,天性喜爱流浪,是西藏的“吉卜赛人”。直到今天,在西藏各地还能看见他们流浪的身影。我觉得他们是最自由也是最痛苦的一群人;也许由于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集体无意识使得他们在流浪的路上永远不停地寻找什么,却永远也找不到。他们在路上发生的故事令我着迷,令我震撼,令我迷惘。我也写过康巴人在路上的故事,《朝佛》,《去拉萨的路上》,《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等等,我还将继续写下去,有朝一日我会以《康巴人》这个平凡而又响亮的名字来命名我的一个小说集。

在我的血液中,也流淌着这种动与静的气质。闲来无事,除了偶尔写点东西,我会非常自觉非常惬意的作茧自缚把自己封闭在家中,有时一个月也不迈出大门,时间却飞速地流逝。我习惯于深夜写作,写得出写不出也要坐上一个通宵,轻松地迎接黎明的到来。这个臭毛病是在剧团养成的,那时从事舞台美术工作,常常深夜在剧院装台,熬夜便成了家常便饭,在18岁以前就过早地修炼出来了。现在,坐在深夜的灯光下,面对万籁俱静的黑夜,有一种惟我独醒的超然。常年与黑夜为伴,渐渐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时空,黑夜有它独特的声音和气浪,它像一具有生命的躯体在悄悄蠕动 ;它给我灵感和启示,我总是能聆听到一个神秘的圣歌在天际的一隅喃喃低语。当我进入写作状态时,这个声音像魔法一般笼罩我的整个身心,使我在脑海中涌现出刻在岩石上的咒语,在静谧的微风中拂动的五色经幡旗,黄昏下金色的寺庙缓缓走过一队步态庄重的絳红色的喇嘛,一个在现代城市和古老的村庄中间迷失方位的年轻人~~等等一切发生了怪诞的变形。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时间是怎样发生的?空间是怎样呈现的?我进入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

黑夜是我灵感的源泉。

有时也破门而出到外面的世界走上一遭,没有动机没有功利没有目的的走向村庄,走向草原,走向戈壁,走向森林和海滨,回来后不写任何游记散文。仿佛梦游一般地回来了。一路上所见所闻,感受到的激情和想象出的情节通通抛在脑后。我相信一个人的眼睛和其他器官接受到的任何信息都被储在容量无限的大脑中了,忘记是不存在的,它无非是潜藏在记忆库的深处,如果需要它随时会蹦出来,如果蹦不出来就表明你其实并不真的需要它,尽管你有时自以为很需要而干着急,但这不过暗示着这种需要并不是灵魂中所真实的需要。

像深藏在地窖里的酒一样,将外部世界的感受储藏在大脑中,时间一长就会发生质的变化。有时灵感赋予出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细节和奇妙的人物甚至不可思议的情节,我已无法辨认出究竟是出自生活的原型还是想象虚构的产物。总之,真实和幻想被混合被浓缩而变形了。

小说源于生活,但并不高于生活,它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活。

有时,一走就走得很远,去了德国,去了美国。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却有一种似曾相见的熟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暗示我:我曾在这里存在过。我没有修习过密宗,我不知道我的灵魂是否曾经来到这个国家一游过。走在摩天大楼林立的曼哈顿街头,融进各种肤色的人流中,心中坦然,我就是纽约人中的一员。熟悉并不意味着漠然,只有在熟悉中才会发现更多的新奇,所以我忘记了旅馆卫生间里那些奇特的装置,麦迪逊广场耸立着什么内容的广告牌,联合航空公司的班机上供应什么样的午餐和饮料~~但我却无法忘记林肯纪念堂的看门老人跟我闲聊起有关三,六,九这些数字的意义,芝加哥的艾维宾丝夫人戴着一只西藏的铜手镯开着她那辆红色的丰田汽车,说起她年轻时想当一位好莱坞明星的梦想,依利诺州一个小城的麦瑞给她的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和我,在汽车快餐店里每人买了一份冰激凌后大家一起发出莫名其妙的欢乐的吼叫~~他们并不是我在美国小说中读到的人物,也不是我有一天来到他们身边,在我心中他们很早就存在,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早就认识,这一切不过是老朋友的再次相见。所以,我没有伤感没有惆怅和失落,而是平静地转眼间又回到了西藏。有一天,我梦见了自己来到南美洲的一个印地安人小镇,梦中提醒我这是真的,绝不是马尔克斯鲁尔佛卡等人小说中的小镇。我对梦说:你别多嘴,我当然知道这是真的。我至今还能看见一个棕色皮肤的老太婆坐在一棵树下嚼着槟榔手搭凉篷似乎在等待她的儿子,我甚至还能闻到从那幢白色房子里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腐烂的玫瑰花和来苏水的气味。

南美洲有没有这么一座小镇并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体验到了一种完全的真实。

 
                 时间

是一个永恒的圆圈。

 

                 夏日辉煌

我发现冬天是个写作的好季节。寒冷的天气使人头脑清醒,思维活跃。在过去的一年即将结束和准备迎接新的一年来临的冬季,会使人产生许多新的想法。


冬夜里,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到半夜,又变得很谧静。风疲倦了,人们也进入了梦乡,我开始缅怀夏日,向往夏日,那是一个躁动的季节,一个辉煌的季节,在那个季节发生的故事最让人难忘,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故事渐渐凸现出来,显示出它的意义。《夏天酸溜溜的日子》,《夏天蓝色的棒球帽》,《谜样的黄昏》,《泛音》,《巴桑和她的弟妹们》~~这一系列夏天的故事,都是在漫长的冬天里写成的。

西藏的冬天,最令人振奋的是一年一度的祁愿大法会,万人空巷,场面壮观,弥漫着浓烈的宗教气氛。这个被西方人称之为“西藏的狂欢节”的盛大节日,是为了迎接未来佛的早日降临。根据西藏的经书记载:只有当一千零八尊佛(又称千佛)全部降临后,人类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脱,到那时世界将是一片和平的净土,再也不会有六道轮回,不再有转生无趣(畜牲道,饿鬼,地狱)之事。佛经释迦牟尼不过是千佛中的第四位,在他之后的五亿七千万年时,第五尊佛慈尊弥勒佛(即这个时代所呼唤的未来佛)降临人间。那么到第六尊,第七尊~~第一千零八尊最后的名叫人类导师遍照佛(又称燃灯佛)的全部降临,还需要多长时间呢?这是一个无限庞大的天文数字,是一个无限漫长令人绝望的过程。然而西藏人是乐观的,他们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而从来没有丧失信仰,满怀虔诚地在每年的祁愿大法会上一遍遍呼唤着未来佛的早日诞生。当法会结束,人们离开圣城拉萨上路反回远远近近的家乡的事候,你可以听见人们充满信心地不断重复这样的口头禅:“拉萨的祁愿法会结束了,慈爱之王(未来佛)也请来了。”西藏人,这个居住在地球之巔的民族,是正在被人类神往还是正在被人类遗忘?

我的笔能够写出一个民族的历程和光荣的梦想么?

我感到迷惘。



作者简介---扎西达娃,藏族,1959年生。1974年毕业于西藏拉萨中学。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骚动的香巴拉》,中短篇小说集《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世纪之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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