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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 课文

日期:2015-11-21 19:58 阅读:
  头发不说“剃”,而说“理”,好比不说“烹调”而说“料理”;不说善做生意而说善“理财”;不说“惩办”,而说“处理”,都是“新”文化浸润的结果。我想,假如现在还保留砍头的刑罚,一定不叫“斩首”而称“理头”罢。“剃头”这两个字不仅粗俗,而且近乎野蛮,使人无端地想到和尚,和尚的头发才算是实实在在被剃下来的——几乎连根。所以我不喜欢剃头。
  记得小时候,母亲给我一毛钱,让我去剃头,我就想啦,这钱为什么要给剃头匠难道我自己不会剃吗于是对着镜子,咔咔咔咔剪了个平头:看起来与剃头匠的活儿并无二致②。谁知我母亲比我厉害十倍,她只往我头上瞄了一眼,就顺手赏了我一个耳刮子。我口袋里的糖果也被搜走了。她扯着我,重找剃头匠。剃头匠一看就明白了,他说,“小孩都这样——所以小孩最好剃成和尚头。”
  此后我一看见剪和尚头的小孩,心里就想,多怪啊,母亲为什么总不信任自己孩子,反而相信剃头匠呢后来,进剃头铺子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剃头师傅的确最堪信赖。若不是剃头师傅千呼万唤,左哄右骗,我们小孩肯把脑袋伸过去挨刀子吗若不是他先把头上的乱发慢慢剪除,里头的疮疖①肯暴露出来吗他用的是一盆不冷不烫的温吞水②,外加一条遮眼蔽耳的大毛巾,给我们慢慢洗头;他还晓得我们都喜欢花花绿绿的色彩,就尽力把我们头上的疮疖涂抹得花团锦簇,让我们出了剃头铺就能直奔玩具店。到了疮疖结疤,头上光溜溜了,他仍然小心翼翼剃我们的头,仿佛已经望见了里头的聪明。是啊,剃头师傅总认为小孩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人了。
  孩子变成青年又变成中年人,往日的剃头师傅都快成了你的一门亲戚了。
  每当我路过剃头铺,总喜欢在那里逗留片刻,在那木转椅上旋转一周,和师傅闲聊几句。剃头铺子简直就是当地的新闻中心、舆论阵地,谁家的兴衰荣辱,是非曲直都可以从那里明访暗察;若说有能够反映民意的机构,我以为剃头铺便是。他们的人缘很好。他们的顶上功夫不在刀上,而在情意上。他殷勤地侍候你,教你觉得自己十分尊贵。
  他不厌其烦地围着你转,好像你来自钟鸣鼎食①之家,其实你不过是引车卖浆②之流。他们麻利周到,一边抖着白围裙一边迎你进门,你兜肚里才准备了一毛或两毛钱,但依然能够大步向前,坐上高位。他先是给你的脖子绕上一圈白纸,再撒些儿白粉,轻轻地系上白围裙。他并不似梁实秋先生描写的那么鲁莽③,那么不讲卫生;不,他们的手总是很柔软的,态度总是很温和的。他的剪子磨了又磨,落刀之前总要先在自己手上试试刀锋。他们的剃刀决不会落在你咽喉管道上,而是准确无误地掠过你的脸皮,就跟风吹过水面一样。你舒服地仰面儿躺着,把眼睛微微地闭着,他俯首奏刀,好比外科大夫在给病人做手术。你若是稍稍皱个眉头,他就忙不迭地问,“是手太重了吗”或者说,“让我把椅子再旋低一些,这样就好了。”洗发时,他自己用手先试试水温,觉得适度了,才让温水顺着毛巾流下来。水若是流进你的脖子,或是溅到你的眼睛,他会十分抱歉地用干毛巾替你揩净;他从不吝惜肥皂,更不节约时间。他想象你是赶去做新郎或是出席一个盛宴,假如有一根发丝没有抖掉,使你不舒服,你就有理由发脾气;而你如果不发脾气,你就是一个既尊贵又客气的好人。
  我知道梁实秋先生对剃头匠也很有感情,否则就不会做了三篇文章专谈理发了。他只不过喜欢发些幽默有趣的怪论,借此引起人们对剃头师傅的关注罢了。我认识的人,多是靠一技之长谋生活的平民,我发现他们多半谦卑——其中剃头师傅尤其谦卑。
  然而我所认识的剃头师傅连同他们的绝活如今是很难看到了。他们即使还活着,又能做什么◇年纪大,手脚笨,眼睛花,他们觉得自己是不行了。这是动刀子的职业,先生!如果他们拿的是屠刀而不是剃刀,也许还会神气点儿。可他们并没有后悔说自己早年选错了刀,现在来不及啦!这些遗民①似的老师傅们,常常坐在阳光下谈起以前的剃头铺子如何如何。
  我于是记起我原先常常光顾的那家剃头铺子了。那铺子里的剃头匠,不光是刀法好,还替客人推拿按摩,治中耳炎——并不额外收费。在他手上,草根树皮,霎时变为救苦偏方。当年,我的一个表亲患了脚臁②疮,百治不愈,烂疮泊满苍蝇。到了他的剃头铺,苍蝇就跟进去。他一看,说,“我这里有点药,你带回去涂。等涂好了再来剃头不晚。”我留心看,只见小耳瓶里装着粉红色的油脂。只三天工夫,我那表亲的脚便开始收口。剃头匠姓叶,我后来就戏称他为“叶天士”◇。叶天士好玩蟋蟀,这个“叶天士”呢,好下棋。棋下得正酣,胜负就在呼吸之际,客人来了,他一跺脚说,真是不巧!这盘算我输了!说罢就站起身来,眯着眼看定来客的脑袋,好像刚才用白眼盯住对手的“帅”。知趣的客人就会说,我不是来剃头,今天特来观棋!他便递过一支烟来。我喜欢替他鼓吹,说他的药方如何了得。这就给他平添了许多麻烦。他总是匆匆来去,匆忙洗手——他老怕手里沾着药味儿!药到病除,人家要给他钱,他不收,笑笑说,“有空就帮我采些儿苍耳子①来!”街坊邻里,一致公推他当居民主任;他就敲着锣,在苍茫夜色中沿巷走着喊:注意防火!“文革”那几年,他剃了无数个“义务”头,还挨了几顿臭打,只因他不忍心把日日温习的脸孔弄得如破砖烂瓦,头发剃得像乱葬岗子。是啊,他不熟悉这等业务,他小时学艺时,师傅就教他该如何梳理每一颗尊贵的头颅
  而今这家铺子早换了主人,因此也换了格局。它叫作“美利坚”,或是“爱迷你”,也可能称作″艾米丽”发廊罢。老叶谢世后,我统共去过两次,后来“迷”途知返,再也不去了。
  梁实秋先生也谢世了,如果还活着,这类文章还应由他来写,缘故是他更有绅士风度,因此也更有容人的雅量。
  我是急性子。剃头——不,如今该说理发了——我喜欢像摘帽子一样便当O。但当我坐在皮革旋转高跷椅上时,理发师也高坐着看杂志,和我并列。从镜子里望去,见他手指上夹着香烟,好像等待理发的不是我,而是他。我说了两个字:理发!但发廊的音响设备太好,我从镜
  子看到自己张着大口但发出来的却是歌声一片。等到理发了,他问我要“干”要“湿”,要烫“全头”,还是“半头”,要不要喝点什么,比方咖啡,冷饮之类。要不要请小姐替你把脖子端正一下这些问题当然和费用有关,我都聪明地拒绝了。他开始用白眼看我,觉得我不够“帅”,只配用电剪子了。通上电,我明白生命已操在他手,无论他如何“处理”我的头,我都不能有异议了。只听“喳喳”声,落发知多少!我想万一他把我剃成阴阳头,或是和尚头,我能不照单付钱吗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听见他说,“你自己去洗头吧,别把水龙头开得太大!”
  我开始发火了,词不达意地问:“是自己的头吗”我本来想说:“是自己洗头吗”现在将错就错,安坐不动。他转身盯了我一眼说:“那好,跟我来。”我带着满头湿发重新落座后,他又一遍审问我,要不要吹风要不要刮脸我一概摇头。他一边用大梳子把我的头发三七开,一边大声说:“行了!”
  我如释重负,站起来,不安地问:多少钱
  他一算,回答说,总共十一元,理发八元,洗发外加三元。
  付钱出门,我刷着肩膀上的乱发对自己说,老兄,你真够机敏,总算节省了刷发屑的钱!
  另一次我光顾这家发廊,是因为看见外面正在风风火火地搞装潢,赶去凑热闹。只见大扇的茶色玻璃,大张的港澳明星照和大摞的彩灯;再往里瞧,果然又添新设备:电椅、电剪、电帽子、电夹子;另有各式“枪”械:水枪,喷雾枪,发胶滴注枪只因不准放鞭炮,才没有炮声。那亲切朴素的老剃头铺子早已没有了任何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过。
  我扭头便走,心底怅然,不由追怀起当年的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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