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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母 课文

日期:2015-11-21 18:48 阅读:
  养    母
  杨新雨
  我的养母,是个很小气的人,至少在我们村里,许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在我童年和少年时的记忆里,养母也确实是小气的,她总是和别人闹事,只要她觉得自己在某个事上吃了亏,她都要叫嚷起来。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怀疑别人暗地里占了她的便宜或损害了她的利益。尤其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很困拮的年代,她常常为了一点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很微不足道的利益与人生气争吵:院里晒的豆腐好象少了一块;杏树上某一部位的杏可能被谁偷打了几颗;同院的婶婶家的鸡进了她的小菜园,婶婶分明看见了却故意不管;队里的人来量粪堆,那尺子有点偏……她常圆睁了眼、压低了声音或故意提高了声音,向我或其他邻居细述在某个事上被损害的情由,或者诉说某个怀疑。婶婶家的人在院子里做些什么时,她便从窗户纸间嵌着的一块不规整的小玻璃上向外窥探,侦视着婶婶家有无损害她的行为。
  对一些“重大”的被损害的事,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了,只要她再想起来,便要随时地再叫嚷再气愤一番。而且“再想起来”在她也是很容易的,因为她总能将所有吃亏受害的事都联在一起,每说一件事的时候就常常混上过去的事一起来说,于是她又被人称作是爱“狗扯羊皮”。
  但奇怪的是,她除了和婶婶家总不和气外,和别的邻居也没搞坏关系。细想起来,她虽然不让别人占她的便宜,但好像也没有听谁说过她爱占别人的便宜。
  或许可以认为她是太守护太爱惜自己家的一切了。有一次,我在野外与小伙伴们玩耍,燥热中将衣服脱下来,放在石头上,最后却忘在了那里。就为这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她在全村几百户人家挨门挨户查问了个遍,弄得我从小就觉得很没面子。
  然而凡有好吃一点的东西,她是不吃的,她都留给自己的亲人,她认定的亲人自然首先是养父和我,其次则有她的兄姊几家人。她每做了好点的饭菜,就总爱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她的亲人一口一口吃下去,她的口虚虚地不断张合着,你喝一口汤吸溜一下,她也随着吸溜一下,似乎在协助着你吃。这样的情景可能是她最感到幸福的时候,她看着你吃,比她自己吃要香得多。我却常常因此生气地放下碗,说你自己吸溜去,我没法吃。她才一下醒悟地赶紧把头扭开,蹲下身去看她的灶火。
  偶而来了客人,她便采取应付的态度,主要是在盛饭时作点手脚:端上来表面看是一样的饭,而自己亲人的碗底却埋伏了鸡蛋或其它好东西;即使是盛合子饭,自家亲人的碗里是豆角山药瓜等稠稠地一大碗,而那客人的碗里差不多就只是稀汤而已。
  我那时只有十岁左右的稚龄,但因看过了不少小人书,便深感自己的见识已远在养母之上了,因此并不听她的话,甚至觉得她很影响我的形象。有一次家里有客人,等她将饭盛上来了,我便故意说要和客人换碗,她赶快阻拦,并用眼睛狠狠“剜”着我。我毕竟年幼,又被娇纵惯了,看着她那急眉赤眼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来了她认为是对她的亲人很友好甚至很重要的客人,她也就随之另换一种态度,招待得周到实在,待客人也如待亲人了。
  我想,她的心全部投注在自己亲人身上,再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亲人以外的人了。
  是不是因此可以说她的爱是小气的?哪一个家庭不是因为享受着这各自小气的爱才有了最真切的幸福呢?真的能说她是自私小气的吗?她在亲人面前何曾自私小气过一点点?她其实只是对自己小气。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正值饥荒的年月。有一次她从公共食堂流着泪回来,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看见我就哭着说:“今天没给你拿回来不掺菜的窝窝(玉米面窝头的俗称),灰文秀子不给,非说没有,明明看见还有……”
  我吃饭挑食,养母也把我当娇贵孩子养育,我还从来没吃过掺糠掺菜的窝头呢。
  菜,是指人们惯常吃的野菜。在今天的青少年们的感觉中,或许会觉得吃野菜是希罕的甚至是浪漫的事,但在当时,却确实是穷苦的表现,粮食不够,便需尽量多掺进野菜。那时候,不掺菜的才是正经的窝窝头,叫净窝窝,有几家能舍得吃净窝窝呢?白面馒头那就不要想,即使在并非饥荒的年月,一年内也只是吃几回。
  养母的哭声使我对“吃”的理解变得不再是简单和自然的事,一种有关生存的不祥的预告降临在我的意识中了。
  然而,由于养母在最困难时期的奋力拼争,最终她竟然支撑了她的家,并且无亏无损地养育了我这个“娇贵”的孩子。
  那几年的秋收时节,她趁着出工,每天偷拿回队里的粮食,主要是玉米棒,每次拿两个或三个,冷冰冰地塞在怀里揣回来。应该说,那时候,农村的这种偷粮食的情形是比较普遍的,好像不大能按正常时候的道德标准简单评判,大家都要争取活命。但是常常有人被抓住,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被抓住过。想来也可能是大家看养父的面子,养父虽然在外边给公家做事,在村里也有威信,加上我们又属于村里最大的家族。
  养父回来时,我便向他说养母偷粮食的事。养父听着,却低着头,默默地手持着烟锅吸着他的兰花烟。养父是有文化的,可以熟读《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偷粮食的事他是不能做的,但对养母的行为,他却只有低了头,不能硬做正人君子。养母却还要刺他,她似乎是带点儿得意地说,“不是我偷下这么多粮,你说咱云秀怎么办?”在养母潜在的思想里,她自己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她的身体,她的名声,都是不重要的,她自己如何,她是连想也不去想的。但她却知道爱惜养父的名声,她从来没有要求养父去偷一点粮食回来。
  许多年后,我在城里读了大学,上了班,知道了许多事,知道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城里人曾饥饿到什么程度,知道有的省份死了上百万的人。而我在农村里养母的庇护下,不仅没有饿过一次饭,连挑食的习惯也没怎么改。
  过去的事一点一点地想起来,方明白是怎么回事。记得有一次看着养母推磨,磨着掺了玉米轴的玉米,这种面我当然是不吃的,自然都是养母吃了,我却记不起来,多会儿看见过她吃这种东西。她的情形我是不注意的,即使看见了,我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能会觉得她原本是可以吃那些东西的,而我当然是不能吃的。
  至少在童年和少年的时候,我是个没心肺的不肖的东西。
  养父得了大病,在经了无限的病痛折磨后,终于离我们而去了。在病床前苦苦服侍了他数年的养母,悲声大放,她长声地哭诉着,“我怎么就把您服侍下个这样儿......可惜煞您了,您的脑子那么好,怎么就不把您留下,留下个我干啥呀……”
  养父不在了,我也如长大的鸟儿一样飞走了,养母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她表达和付出爱的方式,也只得局限于唯一可做的一种,就是祷告。而这常常做的祷告,也只是两句话,分别为着两个人:祈祷她的养子在外边各方面顺顺利利,无灾无难;祈祷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养父不再受熬煎,不缺吃,不缺穿……为了她的祷告更有效,她又信奉了一个在我国很普及的教。有一年我回去,夜里睡在炕上,耳听着她在嘟喃着什么,问她,她便说了入教的事。“有些话得背过(背诵),我不认得字,白天让进秀家媳妇她们给念了,我再背……”养母说。
  我的泪水突然汹涌地流出来,流湿了那个家乡特有的大而高的、养母放在柜中只让我一个人回去时用的枕头。养母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困了,她说:“睡吧,我不念了。”
  与许多文艺作品中那些深明大义的乃至大义灭亲的胸怀宽广的母亲形象相比,她是没法比的,因此她也就只配是我的养母吧。
  养母,我的恩重如山的母亲,您没文化,而我如今身处在都市的文化圈中,却很难再见到您这样纯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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