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冼星海 茅盾 和冼星海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在听过他的作品的演奏,读过了他那万余言的自传以后。那一次我所听到的《黄河大合唱》,据说还是小规模的。那次演奏的指挥是一位青年音乐家,朋友又告诉我,要是冼星海自任指挥,演奏当更精彩些。但我得老实说,尽管是小规模,可是那一次的演奏还是十分美满。我应当承认,这开了我的眼界,使我感动,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抓,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那伟大的气魄自然而然使人发生崇高的情感,光是这一点,也就叫你听过一次,就像灵魂洗过澡似的。 从那时起,我便在想象:冼星海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曾经想象他该是木刻家马达那样一位魁梧奇伟,沉默寡言的人物。可是朋友们又告诉我:不是,冼星海是中等身材,喜欢说笑,话匣子一开就会滔滔不绝的。 我见过马达刻的一幅木刻:一人伏案,执笔沉思,大的斗篷显得他头部特小,两眼眯紧如一线。这人就是冼星海,这幅木刻就名为《冼星海作曲图》。木刻家的用意不在“写真”,而在表现冼星海作曲时的神韵。它还不能满足我的“好奇”。而这,直到我读了冼星海的自传,这才得到部分的满足。 从冼星海的生活经历,我了解了他的作品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气魄。他做过饭店堂倌,咖啡馆杂役,做过轮船上的锅炉间的火夫,浴堂的打杂,也做过乞丐。什么都做过的一个人,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生活所压倒,虽有抱负,只成为一场梦;一是战胜了生活,那他的抱负不但能实现,而且必将放出万丈光芒。“星海就是后一种人!”———我当时这样想,仿佛我和他已是很熟悉的了。 大约三个月以后,在西安,冼星海突然来访我。 那时我正在候车南下,而他即将经过新疆而赴苏联①。当他走进我的房间,自己通了姓名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呀,这就是冼星海么!”我觉得很熟识,而也感到生疏。我将这坐在我对面的人和马达的木刻中的人作比较,也和我读了他的自传以后在想像中描绘出来的人作比较,我差不多连应有的寒暄也忘记了。然而星海却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说起了他到苏联去的计划,讲他的《民族交响乐》的创作。他的话我记也记不全了,可是,他那种气魄,却使我兴奋鼓舞。他说,他以后的十年中将以全力完成他这创作计划;我深信他一定能达到。因为他不但有坚强的意志和伟大的魄力,而且又是那样好学深思,勤于收集各地民歌民谣的材料。他说他将在新疆逗留一年半载,尽量收集各民族的歌谣,然后再去苏联。 现在我还记得的,他这的《民族交响乐》的一部分的计划。他将从海陆空三方面来描写我们祖国山河的美丽,雄伟与博大。他将以“狮子舞”、“划龙船”、“放风筝”这三种民间的娱乐,作为他这伟大创作的此一部分的“象征”或“韵调”,来描写祖国人民的生活、理想和要求。“你预备在旅居苏联的时候写你这作品么?” “不!”他回答,“我去苏联是学习,吸收他们的好东西。要写,还得回中国来。” 那天我们的长谈,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谁又料得到这就是最后一次啊!“要写,还得回中国来!”这句话,今天还在我耳边响,谁又料得到他不能回来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昨晚我忽然这样想,当他在国境被阻,而不得不步行万里,且经受了生活的极端的困厄,而回莫斯科去的时候,他大概还觉得这一段不平凡的生活经验又将使他的创作增加了绮丽的色彩和声调。要是他不死,他一定津津乐道这一番的遭遇。现在我还是这样想:要是我再遇到他,一开头他就会讲述这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且要说,“我经过中亚细亚,步行过万里,我看见了不少不少,我得了许多题材,我作成了曲子了!”时间永远不能磨灭我们在西安的一席长谈给我的印象。 一个生龙活虎,具有伟大气魄,抱有崇高理想的冼星海,永远坐在我对面,直到我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只要我神智还没昏迷,他永远活着。 1946年1月5日 (有删改) Tags:茅盾,忆冼星海,原文,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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