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村舞会(拖依)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喜欢上他了!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么脏,裤腿上全是做晚饭时沾的干面糊。我刚干完活,脏外套还没换下来。最好看的那一件还在家里放着呢…… 于是我飞快地跑回家换衣服,还洗了把脸,还特意穿上了熨过的一条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兴兴地、亮晶晶地回到舞会上时,麦西拉已经不在了,他已经走了!真是让人又失望又难过。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什么,只好在舞会角落的柴禾垛上坐下来,希望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的。 等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都过了午夜两点——舞会是十二点半开始的。 始终是那个在河边开着商店的塔尼木别克在弹电子琴。轮流有人上去唱歌,一支接着一支。围着圆圈转着跳的月亮舞跳过了,“黑走马”也跳过了,三步四步也过了好几轮了,年轻人的迪斯可正在开始。院子里围簇的人越来越多,可是麦西拉就是不来。我在那里越等越难过,可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呢?总是会有人上来邀我跳舞,因为想跳而站起来笑着接受了。但心里有事,就是不能更高兴一些。 以往这样的时候呀,简直说不清有多兴奋,觉得拖依真是太好了,又热闹又能出风头,一个劲儿地在那唱啊跳啊的,玩累了就找个热气腾腾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点茶。和一群人围在大炕上弹冬不拉(双弦琴)呀,拉手风琴呀,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暖和过来了再出去跳。就这样,三个通霄连在一起也玩不够似的。 而今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场场不缺的阿提坎木大爷仍然来了,所有人都冲他欢呼。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有趣极了,总是出不完的洋相。他不停地做鬼脸,脸拧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我是说,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换。他看向谁,谁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什么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黑走马”,边跳还边“呜呜呜”地大声哼哼黑走马的调,并且只跟着自己哼的调踩舞步,电子琴那边的弦律再怎么响彻云霄也影响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闹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缝隙里入神地扭肩、晃动双臂,又像是独自在遥远的过去年代里与那时的人们狂欢。他半闭着眼睛,年迈枯老的身体不是很灵活,但一起一落间稳稳地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有所依附,有所着落。好象他在空气中发现了惊涛骇浪,发现了另外一个看不到的,和他对舞的情人。音乐只在他衰老的、细微的、准确的,又极深处的感觉里。舞蹈着的时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后最华丽最丰盛的时光? 漂亮的姑娘娜比拉一身的新衣服,往电子琴边招眼地一站,仰起面庞唱起了歌。歌声尖锐明亮,一波三折,颤抖不已。那是一首我们经常听着的哈语流行歌。全场的人都跟着低声哼了起来。 我大声地向阿提坎木大爷打问娜比拉正唱着的那支歌是什么意思。他凑过耳朵“什么!什么!”地嚷了半天,最后才听清了并回答道: “意思嘛,就是——喜欢上一个丫头了,怎么办?唉呀,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实在是太喜欢了,实在是喜欢得没有办法了嘛,怎么办?!……” 我心里也说:“怎么办?……” 但是胖乎乎的家庭主妇阿扎提古丽却说:“这歌嘛,就是说‘你爱我、我爱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凑热闹的年轻人则这么翻译:“——要是你不爱我的话,过一会儿我就去死掉!” 麦西拉又会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我一个劲地想着一个人。并且不知为什么竟有希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啊……我从人群中溜出来,找了个安静些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房间里火墙边的烤箱上搁着几只干净碗,我倒了碗黑茶,偎着烤箱慢慢地喝,又把冰凉的手伸进烤箱里面暖和。越想越难过,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算了。这时外面换了一支慢一些的曲子,我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尽,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里。 人更多了。气温也降得更低了,所有人嘴边一团白气,没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里使劲跺脚。但是个个脸庞发光,神情兴奋,一点也没有嫌冷的意思。往往是两个人跳着跳着就停下来,携手离开人群,去到挂满彩纸的树下、门前的台阶旁、柴禾垛边、走廊尽头的长凳上、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另外的谈话……没完没了……今夜真正开始。 终于,凌晨三点钟时,我的男朋友库兰来了。他实在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伙伴,我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边喊边跳、又叫又闹的。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过脸看着我们笑。到现在为止,感觉才好了一些,以往在舞会上感觉到的那种出于年轻才有的快乐又完整地回来了。我们跳着跳着就会大声地笑,也说不出有什么好笑的。这支舞曲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节奏激烈。我浑身都是汗,但是停不下来,也没法觉得累。我旋转的时候,一抬头,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们的身影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热烈的舞蹈。 库兰刚满五岁。脏兮兮、胖乎乎的,是个小光头。他和阿提坎木那一样,也只跳黑走马,两支胖乎乎的小胳膊扭得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更多的时候是扯着我的裙子满场打转,根本就是在疯闹嘛。我也不想一本正经地好好跳舞,就随他乱蹦乱扭着。音乐迫在耳旁,身体不得不动起来。再加上这周围这么多的舞蹈的身体呀,这么多的暗示…… 我也不会跳黑走马的,我只会随着音乐拿架式。大家都说我架式摆得蛮像的。但我自己也知道,其中那种微妙的,微妙的……或者说是“灵魂”一样的东西吧,是自己所陌生的,是自己永远拿捏不稳的。 ……今夜永无止境,年轻的想法也永无止境。但是——库兰太厉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无穷。快四点钟时,我已经跳得肚子疼了,他还是跟刚刚开始一样起劲。一分钟都不让我休息,拽着我的裙子,一圈一圈地打转。而麦西拉还不来……我在这儿干什么呀!尤其是当我看到我的浅色裙子上被小家伙的小脏手捏黑了一大片的时候,突然一下子难过得快哭出来似的。 舞会这会冷清了一些,却又更浓稠了一些。场上只剩下了年轻人,老人和夫妇们都回去休息了,新郎新娘早已退场,弹电子琴的那个小伙子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弹起了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尴尬起来,很不是滋味似的。觉得自己是在拿小库兰“打掩护”……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幸好这时,库兰的妈妈来找他回家睡觉,于是小家伙就被连哭带闹地抱走了。他的妈妈又高又胖,轻轻松松地夹他在胳肢窝里,随他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怎么踢腾。 我更是心灰意冷,终于决定离开,并且因太过沮丧而瞌睡万分。 但刚刚走出院子,突然听到后面隐隐约约有人在喊“麦西拉!麦西拉过来……”就连忙站住。再仔细地听时,院子里却只是电子琴声和细细密密的谈话声。忍不住悄悄往回走,一直走到院子北侧的大房那边,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窗子上蒙着塑料纸,里面红色金丝绒窗帘和白色蕾丝窗纱也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人影憧憧的,手风琴和男女合唱的声音闹哄哄传了出来。 那个房间的门不时地开合,人来人往的,我悄悄晃进去,一进到房子里,浓黏潮湿的热气立刻把我团团裹住,白茫茫的水气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过了一会才看清周围的情形:房间不大,光炕就占了二分之一,铺着色调浓艳的大块花毡,上面坐着站着躺着趴着十多个人;三面墙上从上到下都挂满了壁毯,还挂着一根精致古老的马鞭,一把冬不拉(双弦琴),还有一只雕和两只白狐狸的皮毛标本;炕下的长条茶几上堆满了糖果和干奶酪,盛着黄油的玻璃碟子闪闪发光。 进门的右手边是火墙,火墙和炕之间抵着一张有着雕花栏杆的蓝色木漆床,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摞着二十多床鲜艳的缎面绸被,都快顶到天花板上了。最上面盖着一面雪白的垂着长长流苏的缕空大方巾。 我站在门边,慢慢扫了一圈,麦西拉不在这里……很失望地,准备退出去,但突然瞟到那张漆床的床栏上搭着的一件外套,看着挺眼熟的。于是顺墙根若无其事地蹭过去,捞过外套袖子一看,袖口打着条形的补丁,哈!不是麦西拉的是谁的? 房子里人越来越多,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注意到我。我偷偷从茶几上抓了一把葡萄干儿,坐在炕沿最里头,守着麦西拉的衣服,一边等一边慢慢地吃。 果然,没过一会儿,麦西拉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拉开门进来了!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然后越过我,俯身去取自己的外套。我连忙起身帮他把外套拿下递给他。我以为他取外套是因为要走了,可他没有,他只是翻了翻外套口袋,摸出一个很旧很破的小本子,取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给了那个人。然后又顺手把外套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原搭回床栏上。 然后——居然当我隐形似的!他只顾着和那个人说着什么,等那个人捏着纸条推门出去了,麦西拉这才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没什么的,麦西拉。” 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这才格外注意了我一下:“哦,原来是裁缝家的丫头。” 他弯下腰脱鞋,一边又说:“怎么不出去跳舞呢?” “外面没人了。” “怎么没有?全是小伙子嘛,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就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说起谎来:“……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说话呢……呃,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太黑了……一个人嘛,害怕嘛…&hellip Tags:乡村,舞会,课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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