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锐 曾见过齐白石一幅斗方:一棵肥硕的白菜配两枚鲜红辣椒;题曰:“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识白菜为菜之王,何也?”白石大师勤奋一生,不失农家本色,深知白菜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的颂辞。 对于这个称赞,天下白菜确也当之无愧。白菜即菘。《本草》曰:“菘性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除不择时地,易于生长之外,比一般蔬菜,白菜还易于高产,又便于保存,“盖易具而可常享也”(苏轼《菜羹赋》)。然而齐白石的称颂,当有另一层深意。 人们大体都有这样的经验,不论什么佳肴美味,不要说天天吃,就是连续多餐几次,也会腻的。如果吃得过分,不是“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见枚乘《七发》,意思是美味酒肉乃烂肠毒药)吗?白菜却百吃不厌,多吃了决不会倒胃口,更不要说“烂肠”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仔细想一想,其故大概就在一个“淡”字。同水一样,白菜的性格——味道是淡的,也即是“有自然之味”(《菜羹赋》)。清淡,自然之味,可说是蔬菜的通性;惟有白菜之淡,淡得更纯正,更接近水性之淡。提到淡,总不免想起“淡而无味”的解释,至少是味道很薄。可是,这正是白菜最值得宝贵的性格。古人说,“大味必淡”。这是指“淡”本身没有什么至极或特殊之味,而是一切味的本原。“淡者水之本原也,故曰天一生水,五味之始,以淡为本。”(《管子》“水地篇”注)这种本味,可以同一切味相谋、相济,而不相侵、相扰;它平淡无奇,不自命不凡;它平易近人,不巧言令色;正像“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水善于辅助万物,而不跟万物相争。 至于五味,甜、酸、苦、辣、咸,究竟以何者为上?何者能算“大味”呢?恐怕访遍神州,也得不到一个完满的答案。江浙人做菜喜欢放糖;湖南、四川人要辣(川人是麻辣,尤重花椒);城里人口轻,乡下人口重;苦瓜则只有南方几省熟悉(我在大别山种过苦瓜,皖人不识为何物,北京人早已熟识,是南方人来多了之故);看来只有酸,如泡菜的市场比较广阔,天南地北,男女老少,都爱吃一点,然而决不能多吃,否则就会倒牙。因此很显然,五味之病,就在厚重,即至极、过分;“五味令·人口爽(伤)”(《老子》),它的优点也就是它的缺点,反而不如淡薄无味而能持久不厌了。 这就是白菜的辩证法:淡薄才会浓厚,无味才会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会淡而不厌,久而不倦。 古人很懂得“淡”的道理:“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老子》)人们都熟悉“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此话来自《礼记》:“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惟其淡如水,水散于五味,无不相调。米酒虽甜,日子一久,就发酸,败坏了。孔子讲这段话的开首,还有这样三句话:“君子不以辞尽人。故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这就是说,要“听其言,观其行”;不要上当受骗,光听说得好,就以为行为亦如是。天下有道,由于言行一致,德厚为先,自然潜移默化,遐迩复戴,社会风尚无不受其影响。否则,无非虚辞绞绕,好话说尽,坏事做尽,天下无道。历史总是无情的:花言巧语,哗众取宠,弄权玩术,文过饰非,虽能高论惑人,愚弄一时,终不能长久的。 Tags:李锐,谈白菜,原文,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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