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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大连丸上》原文阅读

日期:2015-5-20 10:14 阅读:

大连丸上
  萧军
  朋友W,送我们到船上他就走了,还不等待我们和他告一声别!
  船的名字是“大连丸”。
  还不等我们习惯习惯这舱底的气味,他们便围拢了来。
  我和妻正准备摊开自己的行李。
  “你们到哪里去?”这是一个矮胖胖的人,他问我。他的背后另外还有四个人:一半是穿警察制服和挂着手枪;一半是平常的衣服。
  “到青岛去——”我心脏的跳动不平均了,虽然这检查早知道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一想到海的那岸就是可爱的祖国,一到了祖国便什么全得了救,只要这检查不要太烦难、太……那就好了。
  他们和狗用嗅觉一样,用手和眼,在开始去接触我们的行李和我的周身。
  妻的脸色白白地,病后的眼睛更显得扩大和不安。我们这好像开始在什么魔鬼的嘴里赌命运。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哈尔滨。”我的血流强制着安定了一些。
  “在哈尔滨你们是干什么职业?”
  “XX部里做办事员。”做办事员的只是一个朋友,现在我竟冒起他的职业了,我早就是个无职业的人。
  “XX部的‘司令’姓什么?名字叫什么?号叫什么?他多大年岁?……”
  我的血流又开始不受约束了,它似乎要迸出血管那样狂暴地流走着……
  “他姓X,名字叫XXX,号叫XX,今年……他……大概是50岁!”
  “怎么是‘大概’呢?”他的眼睛一向是细着的,现在圆起来了。脸上的肉一向是皱折着的,现在是铅一般地平展开;他身后的人们也同样睁好他们不同形的眼睛——我还看到了挂着枪的,用手去抚摸他们的枪;手里有棍棒的,也颠动了两颠动……
  妻的眼睛更扩大了……
  “他去年是50岁,今年该是51。”我说。
  “怎么,连你长官的年岁全忘了吗?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那个女人她是你什么人?”
  “女人是我的妻子——到青岛是回家。”
  “怎么?你是山东人吗?你的口音?……”
  “不,我是‘满洲’人——”我又开始平静。
  “你,你为什么到山东去回家?”
  “我的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开买卖。”
  “什么买卖?”
  “钱庄——”
  “什么字号?”
  “XXX——”
  “XXX!什么路?”
  “XX路——”
  “你为什么要回家?”
  他的问话又折了回来。
  “我们是新婚——要回家去看看老人。”
  “新婚?”他瞟瞟我的脸和妻的脸——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是否真像一对度蜜月的人呢?
  “你请长假,还是短假?”
  “长假——”
  “拿你的名片和假单给我验看验看。”
  他的手伸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只肥厚的、有点凶残意味的手。
  “没有——”
  “什么也没有吗?”他的手重新投入裤袋里。
  “没有——”
  沉默了,全船的人声沉默了,微微听到海水激荡着船底的声音。末春的阳光和着风,愉快地从舷板上的圆孔窗投到舱内的席子上。
  “这些对于我没有必要吧?我并没有穿着官吏的衣服——似乎不必用它来证明我的身份。”
  “不——我看你不像正经好人——”他从我的脸一直看到我的脚;又从我的脚反回来,恰好我们的视线遇到一起了。
  “就冲你的眼睛,也不像好人,好人没有这样的眼睛——跟我来——”
  我知道我的眼睛顶撞了他。

  在那面我被问讯了近一个钟头。最终他要带我到岸上去问——记得当时我已经什么全绝望了,只要他把我带到‘水上警察署’,只要橡皮鞭子抽到我的身上,只要那煤油或辣椒水一注入我的鼻孔……便什么全完了!人在知道了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是平静的、勇敢的,当时我是很爽快的走在他前面——在还没走出舱门,他又止住了我:
  “不要——这边来——”于是我又随了他的手势到这边来,我想出这许把妻也一同带了去,这样也好哪!死,死在一起,坐监,监在一起……
  妻这面询问的人已经走开,她正在扒着舷板的圆窗,样子像在看海!我端详她病后的脊背,胸里微微感到了刺痛!
  “把你的东西全拿过来,我要检查——”他简直在命令。
  我搬过了我们所有在身边的东西——一只中型的帆布箱和一只柳条篮。挂枪的,和提着棍棒的人又转过来……
  矮胖胖的人,检视我每件衬衫和袜子,他相同一个买故衣者,又相同一个典当业的店员那样仔细。不相同的只是我们没在论着价钱。
  把一页页雪白的信纸,全是面了阳光看了又看。当时我真佩服这是一条忠实而仔细的狗!
  什么全检查完了,他看我吃起苹果来了,他们说:
  “你倒很开心哪!”
  在临走出舱门,他们在频频回着头,好像迷恋着我一般地说:
  “我总看他不像好人——”

  钢链铰咬着的声音发出来了,我们知道这是在起锚。
  海是多么美丽和广茫!我们的心和整个的身,却始终是狭窄的,被什么封锁了一样。
  妻望望我,我望望她,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海,无边无际的海……想着海的那一岸。
  “明天什么时候能到啊?”
  夜了,甲板上再也看不到第三个人,妻才倚近我的身边,颤着声音问我。
  “大约10或是12点钟。”我说。
  她的手抚摸到我的手,我的手死死捉着船甲板的栏杆,我说:
  “如果!……”
  我们全回过脸去——甲板上也还是没有第三个人。
  “如……果……再来麻烦我……我是要投他到海里去……叫这些狗骨头去喂鱼!”
  妻的脸色在星光中似乎又增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她又感到了不安。
  夜间波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显得急躁,风也不再温暖。回到舱里,妻睡过来,我听着海叫的声音——在我们统一席面上,一个老妖样的婆婆,正在悄静地吸着鸦片烟。
  第二天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
  “啊!祖国!”
  我们像梦一般地这样叫了!
  1935,5,2,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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