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教育网,教育资讯交流平台

论语谈孝

日期:2014-10-29 12:03 阅读:
  从“色难之孝”到“作揖主义”
  《论语·为政》中颇多关于“孝”的解说。例如: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这“色难”一则,是说只是为父母效劳,用酒食奉养父母,是不够的,在父母面前始终和颜悦色,难呐!难,所以要提出要求;从此,“孝”的意义中多了“顺”,要发自内心和颜悦色地孝顺。
  然而如果父母未必对,怎么办?《论语·里仁》中说: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次劝说若不奏效,则还是要以孝敬为行为准绳,不许怨怒,依然要保持和颜悦色。
  这就是儒家成为“仁之本”的“孝”的情感态度。当今的家长们看到,大约会觉得真是太伟大了:倘若生子如此,夫复何求!而儒家正是要通过这样的家庭伦理秩序的推而广之,来实现社会的伦理秩序: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论语·为政》
  对父亲能发自内心和颜悦色地孝顺,又怎么可能对尊上之人忤逆呢!无怪乎一代代统治者都要用儒家,甚至有声称“半部《论语》可治天下”的,这是那位“贤相”的作为是否都可以拿《论语》的作标杆衡量一下,这是另话。
  “以孝治天下”的名号,于帝王是有明显好处的,而臣民,有时也很受用,典型的就如李密上《陈情表》,躲过了司马氏的征召。但后世就有“忠孝不能两全”,要你先“精忠报国”,等父母去世再丁忧服丧,这似乎已经背离了原先“孝”之真意,生前不能尽孝,死后再说,于老父母而言,这孩子养着,也是贡献给朝廷了,而所谓朝廷,何尝不是一己之朝廷。也有为握稳大权而拒绝丁忧的,如张居正之类,就会被士大夫们攻击,于是就有“夺情”之说,即让皇帝谕令该大臣以国事为重而不丁忧居丧。——凡此种种,中国封建官制里关于“孝”的戏码,演绎得丰富极了!
  那么民间呢?先看看梁实秋先生的描写吧:
  大家庭制度下,公婆儿媳之间的代沟是最鲜明也最凄惨的。儿子自外归来,不能一头扎进闺房,那样做不但公婆瞪眼,所有的人都要竖起眉毛。他一定要先到上房请安,说说笑笑好一大阵,然后公婆(多半是婆)开恩发话:“你回屋里歇歇去吧”,儿子奉旨回到阃闱。媳妇不能随后跟进,还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开恩,“你也去吧”,媳妇才能走,慢慢的走。如果媳妇正在院里浣洗衣服,儿子过去帮一下忙,到后院井里用柳罐汲取一两桶水,送过去备用,结果也会召致一顿长辈的唾骂:“你走开,这不是你做的事。”我记得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对大家庭中的小夫妻,十分的恩爱,夫暴病死,妻觉得在那样家庭中了无生趣,竟服毒以殉。殡殓后,追悼之日政府颁赠匾额曰:“彤管扬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横披曰:“看我门楣!”我们可以听得见代沟的冤魂哭泣,虽然代沟另一边的人还在逞强。
  以上说的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代沟中有小风波,但没有大泛滥。张公艺九代同居,靠了一百多个忍字。其实九代之间就有八条沟,沟下有沟,一代历一代,那一百多个忍字还不是一面倒,多半由下面一代承当?古有明训,能忍自安。  ——(梁实秋《代沟》)
  这便是民间门风严谨的家庭的常态了:本来青年伉俪别后重逢,情浓胜似新婚,想“一头扎进闺房”是人性常情,但孔夫子当然是没有说过支持这样做的话的,自然要让青年先去尽孝道,陪老人家高兴了,才能离开;而“儿子奉旨回到阃闱。媳妇不能随后跟进,还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开恩,“你也去吧”,媳妇才能走,慢慢的走。”这一细节则更有趣了。伉俪情深是不能表现的,而孝顺则要表现得越充分越好。这样的伦常,自然是压抑人性的,或许正因此,酝酿了后世的变局。
  读梁先生的文章,多半是让人觉得轻松的,他常常能举重若轻,把人情事理写得通透而诙谐,但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却难以轻松,因为其“代沟的冤魂哭泣”让我联想起许多名篇中的故事来了。
  首先是《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和焦仲卿。这对恩爱夫妻缘何要分离,只因焦仲卿的老母对儿媳一百个不满意: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身为孝子的焦仲卿只得苦苦哀求: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他只能这样做,否则就会被指“不孝”,不仅公务员身份就可能不保,自己的声名也可能从此狼藉: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谴责,对向来以孝为立身之本的他而言,是不可承受之重。
  当然这哀求是没有“礼”的支持的,老母亲自然还可以大怒呵斥,这是“礼”赋予她的权利: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现代青年倘若遇到这样的恶婆婆,大都愤而离家、另立门户了吧,然后老人终于妥协,尤其是在得了胖孙子之后……可是,“以孝治天下”的时代,身为基层公务员的焦仲卿不可能这么做,他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在母亲盛怒之下,“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回房对爱妻说:“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但软弱的他,哪里有能力让母亲回心转意呢?直到被他休回家的刘兰芝被兄长逼着,也是被“礼”逼着,要再嫁了,他赶去说了这么一通话: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这话说得又酸又狠:“祝贺你得到高升!我这块磐石方正又坚实,可以一直存放上千年,而你如蒲苇一时柔韧,就只能保持在早晚之间罢了。你将会一天天地富贵起来,我一个人独自走到地府去吧!”听到曾海誓山盟的丈夫这样说,刘兰芝这个刚烈女子自然不能独自保全: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最终的悲剧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即便焦仲卿把寻死的念头告诉了老母亲,也不能让这个恶婆婆回心转意,于是,一个“自挂东南枝”,一个“举身赴清池”。这就是梁实秋先生所说的“代沟的冤魂哭泣”吧。
  这样的为了孝只好牺牲爱情,甚至生命的例子,自古绵延至近代,始终不绝。两千年后,仍有巴金的《家》中所描述的高觉新的“作揖主义”:
  觉新在这一房里是长子,在这个大家庭里又是长房的长孙。就因为这个缘故,在他出世的时候,他的命运便决定了。
  他的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着双亲的钟爱,在私塾得到先生的赞美。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成就,便是他的父母也在暗中庆幸有了这样的一个“宁馨儿”。
  他在爱的环境中渐渐地长成,到了进中学的年纪。在中学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又名列第一。他对于化学很感到兴趣,打算毕业以后再到上海或北京的有名的大学里去继续研究,他还想到德国去留学。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在那个时期中他是一般同学所最羡慕的人。
  然而恶运来了。在中学肄业的四年中间他失掉了母亲,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的继母。这个继母还是他的死去的母亲的堂妹。环境似乎改变了一点,至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的,不过这还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显著的伤痕。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梦。同时他还有一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个表妹。
  但是有一天他的幻梦终于被打破了,很残酷地打破了。事实是这样:他在师友的赞誉中得到毕业文凭归来后的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
  “你现在中学毕业了。我已经给你看定了一门亲事。你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你现在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我想早日给你接亲,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我在外面做官好几年,积蓄虽不多,可是个人衣食是不用愁的。我现在身体不大好,想在家休养,要你来帮我料理家事,所以你更少不掉一个内助。李家的亲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下个月十三是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内就结婚。”
  这些话来得太突然了。他把它们都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懂似的。他不作声,只是点着头。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的眼光依旧是很温和的。
  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可是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哭。
  “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对他的确有很大的用处,就是这样的“主义”把《新青年》的理论和他们这个大家庭的现实毫不冲突地结合起来。它给了他以安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又顺应着旧的环境生活下去,自己并不觉得矛盾。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少爷;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这种生活方式当然是他的两个兄弟所不能了解的,因此常常引起他们的责难。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他依旧继续阅读新思想的书报,继续过旧式的生活。
  这里没有恶婆婆,但一样存在着“礼”,这个“礼”同样是不顾青年的爱情理想的,“不违父之志”是关键,被“孝”与“礼”内化了的长子,当然走不出“温良恭俭让”的人生格局,当然不会忤逆父亲,而他的“作揖主义”间接造成了梅表姐和瑞珏两个女子的死,又何尝不是“忍”这心头上的刀子杀死的呢?
  死了多少女人,是不必在意的,只要“礼”所维护的伦常还健在,长者们便释然。这或许是孔夫子提倡“孝道”时未曾想到的吧。那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因为在儒家之“礼”中没有“平等”,也没有“自由”。
  诚如梁实秋先生所言“一代历一代,那一百多个忍字还不是一面倒,多半由下面一代承当?古有明训,能忍自安。”有的人说,儒家提倡“父慈子孝”,便是平等,殊不知在整本《论语》中,“慈”只被提及一次,而且是在孔子对权臣季康子谈为政时,而不是教人怎样做父亲。正源经典中对“慈”仅此一字,又如何指望后世扩充之?于是梁先生说:“五四运动实乃一大变局。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了。有人要“整理国故”,管他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来重新交付审判。礼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捣毁的威胁,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沟要彻底翻腾一下,这下子可把旧一代的人吓坏了。有人提倡读经,有人竭力卫道,但是不是远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难挽狂澜。代沟总崩溃,新一代的人如脱缰之马,一直旁出斜逸奔放驰骤到如今。旧一代的人则按照自然法则一批一批的凋谢,填入时代的沟壑。”这是中国近现代的第一次大规模反孔,典型的例子,便是我们可以在鲁迅的呐喊中听到“救救孩子”,也在毛泽东的自传中读到他与父亲的斗争宣言:你不慈,如何让我孝?
  “平等”“自由”是当今东西方社会共同奉行的价值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亦赫然有之),如若要让“孝”继续绵延下去,拿着孔夫子的原始版,恐怕是行不通了吧?倘若能实现父子间人格平等、互相尊重,各自拥有自由意志,具有了现代伦理意义,“孝道”才能延年益寿吧!
Tags:论语,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