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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地铁客的风格

日期:2015-6-15 11:34 阅读:
    挤车可见风格.陌生人与陌生人亲密接触,好像丰收的一颗葡萄与另一颗葡萄,彼此挤得有些变形.也似从一个民族刺出的一滴血,可验出一个民族的习惯.
    那一年刚到日本,出行某地,正是清晨,地铁站里无声地拥挤着.大和民族有一种喑哑的习惯,嘴巴钳得紧紧,绝不轻易流露哀喜.地铁开过来了,从窗户看过去,厢内全是黄皮肤,如等待化成纸浆的芦苇垛,僵立着,纹丝不动.我们因集体行动,怕大家无法同入一节车厢,走散了添麻烦,显出难色.巴望着下列车会松些,等了一辆又一辆.翻译急了,告知日本地铁就是这种挤法,再等下去,必全体迟到.大伙说就算我们想上,也上不去啊.翻译说,一定上得去的,只要你想上.有专门的"推手",会负责把人群压入车门.于是在他的率领下,破釜沉舟地挤车.嘿,真叫翻译说着了,当我们像一个肿瘤,凸鼓在车厢门口之时,突觉后背有强大的助力拥来,猛地把我们抵入门内.真想回过头去看看这些职业推手如何操作,并致敬意.可惜人头相撞,颈子根本打不了弯.
    肉躯是很有弹性的,看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车厢,呼啦啦一下又顶进若干人.地铁中灯光明亮,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观察周围的脸庞,让我有一种惊骇之感.日本人如同干旱了整个夏秋的土地,板结着,默不作声.躯体被夹得扁扁,神色依然平静,对极端的拥挤毫无抱怨神色,艰忍着.我终于对他们享誉世界的团队精神,有了更贴近的了解.那是在强大的外力之下,凝固成铁板一块.个体消失了,只剩下凌驾其上的森冷意志.
    真正的苦难才开始.一路直着脖子仰着脸,以便把喘出的热气流尽量吹向天花板,别喷入旁人鼻孔.下车时没有了职业推手的协助,抽身无望.车厢内层层叠叠如同页岩,嵌顿着,只能从人们的肩头掠过.众人分散在几站才全下了车,拢在一起.从此我一想到东京的地铁,汗就立即从全身透出.
    美国芝加哥的地铁,有一种重浊冰凉的味道,到处延展着赤裸裸的钢铁,没有丝毫柔情和装饰,仿佛生怕人忘了这是早期工业时代的产物.
    又是上班时间.一辆地铁开过来了,看窗口,先是很乐观,厢内相当空旷,甚至可以说疏可走马,必能松松快快地上车了.可是,且慢,厢门口怎么那样挤?仿佛秘结了一个星期的大肠.想来这些人是要在此站下车的,怕出入不方便,所以早早聚在出口吧.待车停稳,才发现那些人根本没有下车的打算,个个如金发秦叔宝,扼守门口,绝不闪让.车下的人也都心领神会地退避着,乖乖缩在一旁,并不硬闯.我拉着美国翻译就想窜入,她说再等一辆吧.眼看着能上去的车,就这样懒散地开走了,真让人于心不忍.我说,上吧.翻译说,你硬挤,就干涉了他人的空间.正说着,一位硕大身膀的黑人妇女,冲决门口的阻挠挺了上去,侧身一扛就撞到中部敞亮地域,朝窗外等车者肆意微笑,甚是欢快.我说,你看你看,人家这般就上去了.翻译说,你看你看,多少人在侧目而视.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们,无论车上的和车下的,都是满脸的不屑,好似在说,请看这个女人,多么没有教养啊!
    我不解,明明挤一挤就可以上去的,为何如此?翻译说,美国的习俗就是这样.对于势力范围格外看重,我的就是我的,神圣不可侵犯.来的早,站在门口,这就是我的辖地.我愿意让出来,是我的自由;我不愿让,你就没有权力穿越……
    北京地铁的拥挤程度,似介于日本和美国之间.我们没有职业的"推手"(但愿以后也不会有,如果太挤了,政府就应修建更多的交通设施,想更人性化的主意,而不是把人压榨成渣滓),是不幸也是幸事.
    会不会挤车,是北京人地道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单单挤得上去,不是本事.上去了,要能给后面的人也闪出空隙,与人为善才是正宗.只有民工才大包小包地挤在门口处.他们是胆怯和谦和的,守门不是什么领地占有欲,而是初来乍到,心中无底,怕自己下不去车.他们毫无怨言地任凭人流的撞击,顽强地为自己保有一点安全感.在城里待久了,他们就老练起来,一上车就机灵地往里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着:劳驾借光……车厢内膛相对松快,真是利人利己.北京的地铁客在拥挤中,被人挤了撞了,都当作寻常事,自认倒霉,并不剑拔弩张.比如脚被人踩了,上等的反应是幽默一把,说一句:"对不起,我硌着您的脚了."中等的也许说:"倒是当心点啊,我这脚是肉长的,您以为是不锈钢的吧?"即便是下等的反响,也不过是嘟囔一句:"坐没坐过车啊,悠着点,我这踝子骨没准折了,你就得陪我上医院CT去!"之后一瘸一拐地独自下车了.
    人与人的界限这个东西,不可太清,水至清则无鱼,到了冷漠的边缘;当然也不可太近,没有了界限也就没有了个性没有了独立.适当的"度",是一种文化的约定俗成.
    还是喜欢中庸平和之道.将来有了环球地铁,该推行的可能正是北京这种东方式的弹性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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